容舒并未在书房过夜的事,  一早便有人往六邈堂递了消息。

    徐馥揉了揉眉心,对安嬷嬷道:“砚儿这孩子,你去唤他过来。”

    待顾长晋进了门,  她便直接开门见山道:“昨个容舒特地去书房寻你吃酒,你可是将她撵回了松思院?”

    顾长晋道“是”,眉眼间露出一丝隐忍的不耐。

    徐馥直摇头,  “你这性子真是……”

    不是不知晓他不近女色,但他与容舒都成亲快四个月了,  总不能一直这般冷着,至少得稳住容舒的心,莫要把人给冷跑了。

    安嬷嬷赶紧打圆场:“感情的事到底强求不得,  少主能忍耐这般久已是不易。”

    徐馥道:“你若是不想与她圆房,  可以。但明儿你得陪容舒去拜见外家,至少要将沈一珍稳住。”

    顾长晋心神微微一动。

    徐馥提起沈一珍的语气总带着点熟稔,仿佛很了解她。可当初两家议亲时,  沈氏来顾府,  瞧着分明是不识得徐馥的。

    顾长晋掀开茶盖拨了拨茶汤上的茶叶沫子,  不解道:“承安侯宠妾灭妻,  侯夫人在侯府的地位惯来不显,姑母为何要我稳住她?”

    “正是因着她与承安侯关系冷淡,方需要你稳住她,不能让她离开上京。”徐馥淡淡道:“你只管按姑母说的去做,旁的不必管。年关一过,  吏部与都察院便要大计在京官员的考课,你要借此机会,  去都察院。三年前,  若不是萧衍点你去刑部,  你本就应当去都察院。”

    都察院。

    顾长晋低眼敛住眸子里的异色,郑重道了声“是”。

    出了六邈堂,他边往书房去,边来回咀嚼着徐馥方才的一番话。

    她说沈氏不能离开上京,是因着需要沈氏留在上京做一枚棋子,还是因着要阻止沈氏去旁的地方,譬如……扬州?

    还有徐馥信誓旦旦地道他三年前本该去都察院,说明都察院应当有她的人,那人又会是谁?

    顾长晋微微蹙眉。

    徐馥背后的许多图谋都不曾告之他,他至今都猜不出,朝堂里有哪些人是她的同谋,而她又要用怎样的手段,将他送上那个位置。

    细雪纷扬,他顿住脚,抬眸望着阴沉的天。

    恍惚中,好似又听到了大火里阿娘的怒斥声——

    “你这狼心狗肺的狗东西,我们救了你、养了你,你却恩将仇报!萧砚,我要诅咒你!我要诅咒你们所有人!”

    不仅仅是阿娘,还有父亲、阿兄与阿妹,他们都在拼尽全力地骂着他,用尽这世间最恶毒的字眼。

    那日山里的浓烟灰白得就同眼前的天一般,没有光亦找不到光。

    大火蔓延上他们的身躯,他们的面容逐渐扭曲。

    只他们偶尔在火光中露出的眼神,顾长晋看得懂,一直都懂。

    风声猎猎。

    一阵热闹的“噼里啪啦”声骤然将他拉回了现实。

    常吉在书房门口忧心忡忡地踱着步,每回主子去六邈堂,他都会心神不宁。

    瞥见那道清隽又孤寂的身影,忙撑伞迎过去,道:“主子。”

    顾长晋摇头:“无事。”

    顿了顿,又淡淡道:“外头可是有人在放爆竹?”

    “不是外头,是少夫人。”常吉道:“先前梧桐巷的百姓们送来的东西里头有几卷金钺竹。少夫人说今儿要在大门放那些爆竹,让街坊邻居们都听听呢。”

    常吉说到这,便忍不住一笑。

    “您是不知晓,咱们梧桐巷的百姓们不知多喜欢少夫人。今晨还有人给少夫人送来亲手做的红糖糍粑,少夫人也不嫌,直接便吃了半个,一叠声地说好吃。”

    常吉絮絮叨叨说着,见顾长晋好似听得还挺认真,脑子一热便道:“主子,我们也去看看罢。”

    好歹大过年的,怎能不凑凑热闹呢?

    横平那厮非要说冬日要多睡觉,武功方不会倒退,只踹了他一人来书房陪主子。可这书房冷清清的,一点儿年味都没有,哪儿有松思院热热闹闹的烟火气?

    见顾长晋并未拒绝,他便知有戏,忙道:“走吧,主子,那爆竹好玩是好玩,但也险着呢,可莫要炸伤少夫人了。”

    这话一落,顾长晋的脚终是动了。

    爆竹声渐渐逼近。

    垂花门外,披着大红斗篷的姑娘双手握着根长竹竿,一点着挂在外头的爆竹便掷下竹竿,提起裙摆往回跑。

    又是“噼里啪啦”一阵响。

    风将她身后细碎的纸屑吹起,茫茫天地间,那样夺目的红,似妍丽的梅瓣,纷纷扰扰落了她一身。

    她跑在一地碎红里,好似梅瓣成精,又似雪魄染了尘世的血。

    顾长晋住了脚,缓缓按住胸膛。

    不能再往前了,他知道。

    “一会你去同少夫人说,明儿我会陪她一起去鸣鹿院拜见侯夫人。你留在这,莫让她受伤了。”

    言罢,他头都不回地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常吉愣愣地,不明白就剩几步距离了,主子怎地忽然就走了。

    举脚就想去追他,可想起他方才的交待,又生生定住了脚。

    “常吉?”容舒跑的气喘吁吁的,一抬眼便见常吉撑伞立在前头,忙唤了声:“怎地了?可是顾,二爷有甚事?”

    眼下她与顾长晋和离之事这府里的人尚不知,她自然不能一口一个“大人”地叫。

    常吉堆起笑脸,道:“是呢,少夫人。主子让小的同您说一声,明儿他陪您去鸣鹿院拜见侯夫人。”

    容舒挑眉,微微顺了顺气,道:“二爷明儿……有空?”

    大胤的习俗是大年初二回娘家,可她与顾长晋昨儿话说得那般清楚,她还以为他不会陪她去鸣鹿院的。

    但转念一想,就像她在外人面前仍旧唤他“二爷”一样,顾长晋大抵也是同样的想法,他二人面上到底还是夫妻,总不能让她孤零零一人回娘家。

    “少夫人放心,陪您回娘家这么重要的事儿,主子便是没空也会抽出空来的。”

    常吉把话说得极漂亮,容舒听完便笑了笑,爽快道:“成,明儿一早,我在松思院等二爷。对了,我正好有东西要给二爷,劳烦你随我跑一趟松思院。”

    常吉以为容舒给主子的东西会是糕点果子之类的应节吃食,谁料竟是两个木匣子。

    “这原是二爷的东西,一直没寻着机会还他。”

    常吉认得这两件物什,这还是回门那日他亲自从六邈堂取出来送过去给盈雀的。

    “这不是主子给侯爷与老夫人备的回门礼吗?”

    容舒颔首:“春山先生的画作有价无市,大慈恩寺的念珠一珠难求,给我父亲同祖母实在是浪费了。”

    常吉想说这怎么会浪费呢?

    春山先生的画与大慈恩寺的念珠对寻常人来说的确是珍贵,但对于夫人与主子来说,那就同路边儿的白菜也没差了。

    只转念想到承安侯一家那嘴脸,又觉着确实是浪费了。

    那劳什子承安侯与容老夫人,最好连个白菜都不给。

    遂接下,到了书房,常吉便将容舒的原话一字不落地道给顾长晋听,“少夫人这是舍不得主子费银子呢。”

    顾长晋目光落在那些木匣子上。

    她不是怕费他的银子,她只是不愿意接受他的东西。

    和离书是一早便写好了的,这两个木匣子也从未送进侯府。

    她大抵从许久之前便想好了要与他和离。

    顾长晋收回眼,淡淡道:“收起来吧,借着这次去鸣鹿院的机会,我要去趟大慈恩寺与玄策见一面。”

    “玄策?”常吉瞪了瞪眼,“主子去寻那妖僧作甚?”

    顾长晋轻叩桌案,沉吟道:“让他替我去肃州查点事,顺道寻个人。”

    丹朱县主说闻溪寻的是面上带疤的人,若是可以,他想在闻溪之前将人找到。

    常吉迟疑道:“那主子这趟可是要从别院的密道进大慈恩寺?”

    主子与玄策那妖僧的关系十分隐秘,连夫人都不知,若是大摇大摆地从大慈恩寺进去,自是不行的,怕是刚进去,六邈堂立马便会得到消息。

    顾长晋“唔”了声:“你跟横平留一人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常吉立马会意,这是要留一个人盯着六邈堂的动静。

    “我留在这罢,横平那死人脸脑子钝死了。”

    回到倒座房,常吉将横平从床上拽下来,道:“明儿你赶车,送少夫人与主子去鸣鹿院,主子会借机进大慈恩寺见玄策那妖僧。”

    说着从怀里捞出一个半个巴掌大的玉瓶,“把我这药带上,好生护好主子。”

    横平平白被人扰了美梦,原是一肚子起床气,可听完常吉的话,那气便消了一大半。接过常吉的药瓶,面无表情道:“放心,会还你。”

    常吉啧了声。

    这是老太医能救命的药呢,他与横平就只得一颗,谁出任务,另一人便会将药给他。平安归来后,再将药归还。

    两颗药,好歹能有两次保命的机会。

    他、横平还有椎云,不能再有人死了。

    翌日一早,容舒与顾长晋坐上她那辆华盖马车,带着一车年礼浩浩荡荡地往鸣鹿院去。

    前两趟与顾长晋乘马车出行,一次是回侯府归宁,一次是去驿馆见许鹂儿,两次的心情都称不上轻松。

    今儿这趟可真真是松快到不行,不仅仅是因着马上要见阿娘,更重要的是她与顾长晋的一段孽缘终是有了个好结果。

    容舒心情一好便想吃东西。

    于是顾长晋这一路亲眼见证了这姑娘吃了一荷包的蜜枣,一荷包的长生果还有一碟子的糕点果子。

    她的吃相倒是好看的,不疾不徐,姿态优雅。也不吃独食,问了好几回他要不要一块儿吃。

    顾长晋不爱这些个玩意儿,本想要说“不”,可一对上她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,话便卡在了喉头。

    于是吃了一把蜜枣、一块儿饴糖还有一小碟玫瑰茯苓糕。

    这一路吃吃喝喝喝,到鸣鹿院时,已是午时。

    沈氏备的那一大桌丰盛的珍馐美馔容舒自是吃不下多少了,沈氏一看便知是怎的一回事,嗔了容舒一眼,对顾长晋道:“这馋嘴猫儿在路上可是又吃了不少小食?”

    “阿娘。”容舒撒娇,语气娇娇的,听得人耳朵发痒。

    顾长晋半落下眸光,片刻后抬起眼,道:“不多,就两个蜜枣儿并一块玫瑰糕。”

    他这人面无波澜说话时,自有一股令人信任的力量。

    只沈氏还能不知晓自家姑娘?他说得再可信,那也是在替昭昭扯谎。

    不由得抿嘴一乐。

    回门宴那日,沈氏早就注意到了,她这女婿对昭昭态度淡淡的,仿佛隔了一层似的。可今儿瞧着,那层隔阂就如同艳阳下的雪沫子一般,不觉间便已消弭无踪。

    都说她这女婿是个铁面无私的清官,眼下为了替昭昭遮掩,都晓得扯谎了,可见是将女儿放在了心上的。

    甚好。

    饭毕,沈氏便让人领容舒与顾长晋去西厢房。

    那西厢房是先前容舒住的地方,正对着一片老梅林,此时琼花凝枝、梅香澹澹,正是一年最美的时候。

    沈氏让人在屋子里点了香,又摘了一蓬开得正好的梅花,想着小夫妻俩能浓情蜜意地过两夜。

    容舒进了屋便道:“和离之事,多谢大人替我瞒着。这屋子先前阿娘已让人拾掇过,里头的被褥枕子还有旁的用具我也让人换了新的,劳顾大人将就两日。”

    到底是她住过的屋子,若不是怕沈氏起疑心,容舒才不愿意让顾长晋住在这。

    顾长晋大抵也不愿意住。

    好在她一到鸣鹿院便差人把这里头的用物俱都换成新的了,勉强把她在这里头的痕迹全清除干净。

    她也没打算打搅顾长晋歇息,说完便准备离开,却不料顾长晋忽地喊住了她,道:“容姑娘,顾某有一事相求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那厢沈氏刚从西厢房离开,便听周嬷嬷道:“张妈妈说姑娘同姑爷的感情好着呢,让咱们不必担心。”

    沈氏笑笑着不说话,只听周嬷嬷在那絮絮地说。

    只周嬷嬷才说了不到一盏茶的光景,身后忽然跟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容舒一把搂住沈氏的手臂,笑吟吟道:

    “阿娘,我同二爷说好了,明儿一早去鸣鹿山赏雪寻幽。怕明儿起不来,我今个要同阿娘睡。”

    她自小便是如此,只要一睡在沈氏身边,便能睡得格外香,天雷轰轰都吵不醒。

    沈氏拿她没辙,只好让容舒跟来。

    “就你爱折腾允直。”

    母女二人的说笑声渐渐远去。

    顾长晋注视着窗外的梅林,心绪却有些不宁。

    方才屋里只有他与容舒时,他本想同她提明儿要去大慈恩山寺的事。然而话快要出口时,他的心脏骤然一缩。

    仿佛有什么未知的风险潜伏在阴暗处。

    这样的直觉曾救过顾长晋许多次,几乎是不假思索的,到嘴的话便成了让容舒陪他一同去别院。

    以二人一同去鸣鹿山寻幽访雪做幌子。

    听见他这请求,那姑娘显是有些惊讶的,却很爽快地应了下来。

    也不怕被他给卖了。

    不知为何,他那时竟很想同她道:莫要轻信旁人。

    可这旁人是谁?他么?

    第二日清早,沈氏一起来便差人打点出行的一应用物。

    即是要寻幽,那自然是不能带太多人。

    沈氏以为这是小夫妻俩想出去过半日没人打搅的清净时光,索性便将张妈妈三人留在了鸣鹿院。

    沈氏此举倒是正中容舒下怀,昨儿顾长晋说了,此行不能带旁的人去,如此方能便宜行事。

    天公作美,这日是个晴雪日,正是个赏雪的好时候。

    马车拐入山林小径,一路向北。

    容舒挑开帘子,往窗外望了眼。

    越往北走,这里头的景致便越觉着眼熟。

    横平挑的这条小路鲜有人迹,黛青的树影层层幢幢,空气里尽是潮湿阴冷的混着松香的青藓味儿。

    这味儿实在是特别,容舒记忆中曾经也走过这么一截路,只那时她身边有张妈妈与盈月、盈雀在,而驾马车的人是常吉。

    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,马车快到别院时,她终是想起来了——

    这是去四时苑的路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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